Tuesday 19 February 2008

他的最痛故事 (《癌到最后》 2nd Version)



男孩最痛

再一次把身体反过来,天际将要降下第一道阳光,然而他还未能入睡。作痛的胸口让他合不上那对眼皮。疼惜的弟弟熟睡在自己身旁,纵然心口痛得入肺,亦不敢呻吟,深怕惊醒了这个枕边人。

空调机把房内温度彻底降低。望着墙上的钟,无论秒针,分针或时针都不曾安定地停下,一步一步的在走,没有终点,也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。瘦得如材的身子万分虚弱,经不起摄氏十六度的冻。皮包骨,寒风又怎么不会摄入骨内?想过吃点力,拖着躯体去把冷气机关闭,但担心弟弟会热得起身,于是身体蜷曲成一堆,如同化蝶前的虫儿,全身震抖。躲在被窝里,他思索着何时自己不再躺在这张床上,而是长眠于冰冷的棺木中?

记得某位笔者的字迹:“如果一场比赛的终点是死亡,还有人会跑下去吗?”当一切已成定局,即已步上人生跑道,便不会有停下来的特权,是用走的抑或跑的,终需来到尽头。“每个人生,终点皆是死亡”,这个道理是他好友跟他说的。想不到还在年少轻狂的时期,自己就逼迫要看透死亡,但如不看破生死,只怕生命结束之时不会瞑目。

无能为力

他不想死,没有人想死;他怕死,却无力抗拒。相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把死亡设为继续生存的最终目标。身心严重的伤残了,当初坚定一定要好回来的信念突然离他很远。即使茫然失措又如何?当他累了,连换回一晚的安睡也无力。爸妈这些日子来的无微照顾,那位等着他牵她手的女孩,一班青梅竹马的期盼,一堆球场上老死的打气……那些人,那些事,全牵动着他的内心深处,成了他唯一走这条迂回路的微弱动力。对于一位病人来说,原本旁人爱人的支持是自己最大的精神支柱。痛,只能一人承受;推动,可以来至同步人生路的每个生命旅客。此刻,撑起整个身体都困难,恐怕连旁人的关心,亦给不到自己多少挨下去的力量了。

男儿泪再次落下,每滴泪承载着无数无奈,对生命的无奈,对命运坎坷的无奈,对无法尽报父母恩的无奈,为无法给予那位女子爱情而无奈。

病况


一夜失眠后终于等到天亮。新一天,发生在男孩身上的故事却还是一样。命,依然很烂,心又如何开得起?收起眼泪,他知道梳洗一番后便需到医院去做化学疗程。普通人可以在半小时内完成刷牙洗脸的动作,他用了接近一小时的时间。外人看似很慢,但其实,他为留下尊严,甩开妈妈的扶助,情愿慢,也要独自进行梳洗。下床吃力,清洗身子吃力,一切都变得很用力。

两个月来,他身影失踪于校园,成了校中话题。大家议论纷纷,对于一个闻到一口烟味都嫌臭的人忽然患上肺癌,感到十分惊奇。究竟是遗传的,还是另有其因?班里,那个归属他的位子从来没有其他同学霸占过。同窗的共鸣算是十足了,冀望椅在便人在,大家期望他有朝一日能平安返校,重拾上课的日子,恢复班上的朝气。女孩日盼夜望,祈求他能早日摆脱这种折磨。听说折纸鹤能为病人祈福,电视剧集的确看得多了,真人上演,还是头一次,为了她爱的人。不眠不休地折,体现出非一般的毅力。

她为喜欢的人流泪,他因内心的挣扎而哭泣。她不知道可以为他做些什么,朋友们的关怀仿佛起不了任何作用,依然独力心痛下去。她本对“癌症”二字行同陌路,现在这名词的出现可谓晴天霹雳了。此后,她帮“癌症”添加一个同义词 — “折腾”,患者与旁人同样地被折腾得不成人形。只怪天意永远弄人,谁料到在四月一日愚人节,医生证实这个男子与肺癌扯上关系?为天所愚,不速之客到访,任谁也拒不了它于门外。愚人日他没有愚弄他人,然而天地幽了他一默,今后走上另一生命轨道,生命随时断点。

期待

疗程后,他身体承受不了强烈药性,开始产生排斥现象,继吐泻后发起烧,又需留医观察。这两个月,医院成了他的第二个家。女子在他睡了一个午觉后出现,与此人一直都有暧昧关系的他悻然从床上坐了起来,接过一樽她折的纸鹤。久违的笑容随之灿放在他脸上。

“你怎么了?还好吗?最近很担心你。一定要康复,前方还有漫漫的长路要走。”

“多谢你来看我。纸鹤很美,你要好好照顾自己,怕我没有福分走那条路……很累了。”说时的语气是气若神游的。

这样的开场白,叫女孩怎么忍得住泪水?这次探访,盼着青春期的第一句“我爱你”出自他口,现在什么也不望了。他心力透支,她知道。不可能在这时刻对病人做出什么要求。她独自走到病房外哭泣,泪腺不为听不见“我爱你”而释放眼泪,却为怕永生听不见他的声音,所以心痛了。哭得这么不能自己,结伴的姊妹都不敢上前慰问,惊怕碎了的心,越触会越碎,最后碎片四散,拼不回来。

尔后,他父母走出来,跟她说:“不要哭,他会好起来的。”

面对着一个末期病患,纵然大家都很清楚这个奢望遥不可及,但安慰的话向来都不能尽信,此时此刻,再多的安慰话语也只能同客套话挂上等号。三个人流着泪,女子离开,两老拭干泪痕,返回爱儿身旁。没人知道,他刚才听见他们所有的对话,内心抽痛非常,眼泪回流在肚子里。

自此,女子不敢再来探访他,因为害怕再次崩溃在众人眼前,一发不得收拾。在家中,在熟悉的医院里,他日夜等待女子的身影出现,但只等到一班好友前来探问病情,女子的影踪仿佛销声匿迹。好一段时期,失落与无奈变成他最熟悉的感觉。

过云雨

挨过一天又一天,他的病情一直都很反复。体力渐渐下降。某天发高烧,检验出体内血小板低于正常指数。

“他要吃什么你们尽量给他吃,要补充他的体力”,主治医生的一句话,没有人为意,既然医生这么讲,还认为应该有得救。明眼人晓得,这是医生的提示,他生命正迈入尽头。当局者大多是迷惑的,情况绝望了仍求天赐神迹,也许是爱之深切的源头,一线希望,都可成就奇迹的发生。

直到输了数包血小板给他,病情还没有好转,家人才慢慢醒觉。这时精神负担增加了,恐惧和不甘霸据了他们的心房,很挤逼。

这晚,他在家中和家人共享天伦。傍晚时分,心口突然剧痛,又发烧。父母第一时间送他入院。吃了药,医生探查不出什么,只要他今晚在医院睡一夜。时间逐渐接近凌晨,他的胸口愈夜愈痛。

十一时多,一口鲜血吐在地上,医生再次冲进病房来。

爸爸紧握他如冰的手。

妈妈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对他说:“不用怕,菩萨会来救你的!”。

他绝望,眼眸没有流泪,也许已经无力流泪,却带哭的颤抖声音,微弱地说:“我……要死……菩……菩……萨真……真的……会……救我……吗?”

“啊— 啊— 啊— 啊— 啊”

零时四十分的前后十五分钟,那间病房变得异常的吵,有一对夫妻在里面决了堤,如疯子般在歇斯底里。那晚医院的空调不知何故变得特别冷……

七月十五日,他躺在一个木箱中,接受众人的鞠躬。女子也终于出现了,只是他没有对她微笑,他的灿烂笑容就像当时她避开他一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最终,花谢了。

翌日,蔚蓝天空有缕缕轻烟飘过,然后散开。男孩的一生,今后会随烟散去。爱在尽头仍是爱,只是成了相隔两处的爱恋。他的故事,女孩铭记于心。

Picture taken at Koh Sammui, Thailand. (2003)